作者:关倩
更新时间:2024-01-26
上大学时,我得了绝症,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年。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纸巾,可眼泪已经掉下来了。医生默默地把抽纸推给我,我抽一张,开始擦眼泪。眼泪越擦越多,根本擦不完。你们知道年纪轻轻患绝症是一种什么体验吗?大概就是,原本不太耐烦的医生在看到我的检查单后,会特别温柔地问我:「是在这里读书是吧?爸爸妈妈呢?要是家离得不远的话,让他们过来医院一趟吧。」我说:「我爸妈都不在了,我跟外婆过。」...
警察来得很快,外婆的汤还没煲好,他们已经听我说完了来龙去脉。
两个警察都姓林,一个年纪大些,叫老林警察;一个年纪轻些,就叫小林警察。
小林警察忍不住说:「看来大学生反诈意识还不够强啊,这骗局也太典型了吧,假老乡、假中医、一唱一和、骗到钱就失踪……你们就没想过,他这么一个神医,哪里有空一次次上门来给你看病啊?」
老林警察瞪了他一眼,于是他住了嘴。
我仰着头,努力忍住眼泪:「是啊,我真是废物,明明一开始也怀疑过的,后来居然就信了。」
这里头有多少的「信」是缺钱后反复洗脑自己才有的,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了。
我只知道,最后剩的三万七全被他们拿走了。我再想住院、放化疗,已经没钱了。
老林警察说:「丫头别哭。这事儿不能怨你,你们也是想活下来,什么能救命的法子都要试一试。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」
小林警察好像也愣了一愣,慢半拍地安慰我:「姑娘你别担心,现在手机号都是实名注册的。照你说的话,他们几次进出医院,监控也都是能拍下的。你别怕,这救命的钱,一定给你追回来。」
救命的钱。
真是救命的钱。
「哐当」一声,我循声望去,看见外婆已经蹲下去收拾摔碎的汤盅,找借口似的念叨:「太烫了,太烫了。」
不知她听到了多少、又想到了什么,总之她好像丢了魂一样,就这么光手去拿瓷片, 一下没拿住,手指被划出一道血口子。
她全然没发现,仍低着头去捡摔得七零八落的食材。
小林警察匆忙拽住她手腕:「老太太你不要弄了,手都割破了。」
外婆不听,哆嗦着拿纸巾擦地,自言自语:「我老了,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真是没用了。」
擦着擦着,她忽然哭了:「我真是没用了,是我送上去让他们骗的呀,是我送上去的呀。倩倩,都是外婆害了你呀……」
护士来不及阻止,我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。
多奇怪,我分明是个看上去随时会断气的癌症晚期病人,却在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来。
她紧紧抱住我,白发稀疏,老年斑刺眼。
原来我已经长这么高了,高到可以轻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。
「不是你害了我,外婆,害人的是那两个骗子。你别哭,我还等着你给我煲汤呢,煲一碗萝卜汤,好吗?」
我晕倒的时候,是邻居叔叔开着他运货的面包车把我送进医院的。
于是乡亲们都知道我得癌症了,两百块三百块地给我凑了医药费。
邻居叔叔带着一沓陈旧的红色纸币过来的时候,外婆几乎要嚎啕大哭。
我说:「拿回去吧,我没能力还,也不想治了。」
他说:「这钱你不用还,这病你必须治。你是我们乡第一个考上 Z 大的,还等着你病好了回家给弟弟妹妹们讲学习方法呢。」
这话似曾相识。
龚医生的锦旗、邻居叔叔的学习方法,一个又一个,无非是变着法地激励我好好活下去。
我笑,眼眶太浅,泪盈于睫。
我又回到了附医,还是龚医生收的我。
他板着脸说:「指望着你活蹦乱跳地给我送锦旗,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。」
我说:「对不起,骗子演得太像了,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,死到临头才发现是骗局一场。」
他眉毛一抬:「呸呸呸,不许你在我的病房里说那个字。既然回来了,就给我好好活下去,听见没?」
他手机又响了,接起后脚步又是匆匆,可又转身撂下一句:「给你申请了特殊基金,可以覆盖特效药 70% 的费用,让你外婆别担心钱的事儿。」
白袍消失在门外,我拿手摁着额头,觉得这一幕太过眼熟,又太过……让人眼湿。
他走后不久,门口又挤进来一群人。
是我的几个好朋友。
我住院太久了,桂花落尽了,天上下起了雪。
金工实习早就结束了,锤子都快磨成针了,我还没返校。
朋友们觉得不对劲,在手机上对我连环追问。
当然了,问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角度刁钻:你不会是看上给你割阑尾的医生,决定住在医院倒追他了吧?
我久违地笑出了声,打字:嗯,而且追到了,现在正在医院养胎。
满嘴跑火车。
所以她们站在病床前红着眼圈骂我不是人的时候,我也不能回嘴。
只好哄她们:「我可是病人啊,病人不能哭的。你们再哭,我也要忍不住了。」
她们慢慢接受了我生病的事实,于是突发奇想说要剪掉长发给我做假发。
我说:「就你们那点发量,顶多能给我做个刘海。」
于是毫无疑问地,又被小拳拳捶胸口了。
只是这次很克制,轻轻落在棉被上,连一只蚂蚁也捶不死。
她们知道了我被骗子骗走钱的事情,一个个愤怒得要倒拔垂杨柳。
「有照片吗?我去灵隐寺蹲他!」
「这种骗子肯定是惯骗,也太缺德了!」
最后甚至商量出了乔装打扮去寺庙钓鱼执法的馊主意。
在镇痛泵的加持下,我哈哈大笑,笑够了,开始赶她们:「你们回去吧,好好学习,等我回学校了,还要抄你们的笔记呢。」
于是她们一个一个过来抱我,明明刚才还是气势汹汹撸起袖子准备跟骗子决一死战的,怎么忽然,就带了哭音呢?
「你要好好的,知道吗?」
我会的,我当然会的。
朋友们走了以后,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手机忽然连着有了好几条短信,都是银行发过来的。
「贵账户*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8000 元。」
「贵账户*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5000 元。」
「贵账户*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5000 元。」
汇款人姓名我也很熟,就是刚刚我目送进电梯的那几个。
唇边的笑意还没散尽,眼泪就很突然地落了下来,滴滴答答,全掉在了我手机屏幕上。
小群里又有消息在闪动:刚好发奖学金,这是提前给你结婚的份子钱。你要是敢把钱退回来,以后你结婚我们就不去了。
我擦干屏幕,边哭边打字:不行,我不要。等我结婚了,你们不仅要亲手把份子钱给我,还要来给我当伴娘。
求你了,老天爷,给我一个请乡亲们喝酒的机会吧。
求你了,老天爷,给我一个封伴娘大红包的机会吧。
求求你了,我真的,真的好想活下去啊。